【台北萬華 • 散步艋舺,夜晚的光與影】島內散步的艋舺入門款,遊走包容的城市角落。

我害怕睡眠,正像有人害怕巨洞一樣,充滿模糊的恐怖,把人引向不知何方;我所看到的都是「無限」,從每一個窗外。

波特萊爾,《惡之華》,深淵

「一府、二鹿、三艋舺」這三座城市,在清朝並列為台灣三大貿易中心,也因河運之便,人潮快速聚集,擁有台北第一條街;艋舺這個詞源自過往原住民在淡水河穿梭的船隻群,日據時期才將這個繁華萬千的區域,取名為「萬華」。

但對現代的台北人而言,更多的印象來自電影《艋舺》中的逞兇鬥狠:「這裡就是廟口咱的角頭。」還有龍山寺捷運站旁全時段一雙雙下棋的手,彷彿假日和平日都與他們歲月的斑駁無關;以及當夜色來臨,春光外洩的情色文化。

當天擔任解說員的是在地艋舺人一一Kevin,開頭就先協助我們釐清萬華北、中、南的差異:

萬華茶室文化老街

陳水扁在擔任台北市長廢除公娼制度,原公娼館人去樓空,但人性的需求並不會隨著制度的廢除而根絕,情色產業轉為地下化,靠著隱晦的「茶館」、「小吃部」之名為慾望領路。

萬華茶室文化老街依然保有早期的矮樓建築,閩南式與巴洛克建築交錯,從街上望進每間屋內,很多僅是老舊的木板隔間;因地方勢力複雜,外界較難對這區推動新的住宅樣貌,這一條就像林森北路的燈紅酒綠一樣,差別是那邊服務的是白領階級,這邊服務的是較親民價格的藍領階層。

仔細一看,小吃部的神壇下方還會有個小神壇,供奉「天蓬大元帥」,由於豬八戒好色的個性,特種行業會將豬八戒視為「祖師爺」,除了得穿著清涼外,三不五時也得拿黃色書刊讓祖師爺眼睛吃冰淇淋。

初二、十六商家都要拜地方神,祈求生意興隆,萬華茶室文化老街因夜間時段的工作產業,這裡拜拜都是夜晚時分,日落才在燒金銀紙是這裡的文化特色。

除了隱晦的店家外,一路上也有不少美甲店和洗頭店,據說是為了滿足在這裡求生存的越南籍人;還有林立的小吃攤,這一區的攤販,許多都是茶室文化供應鏈的一環,負責送桌菜到茶館。

尊重營業中的業者,在這切勿恣意妄行,需像隻貓般,墊著腳尖緩慢前行。

不同派系坐鎮的廣州街夜市與梧州街夜市

萬華茶室文化老街的末端銜接梧州街夜市,這裡有全台第一間夜市牛排附酥皮濃湯的皇后牛排館,以及頂著明亮的黃色招牌,被報章媒體擁護的頂級甜不辣

而站在廣州街與梧州街夜市交岔的十字路口,乍看統稱艋舺夜市,但面朝*台北仁濟院方向,四面八方各有來頭:

  • 前段的廣州街是商圈發展促進會所管轄,最現代化的街區,提供多種電子支付,每個攤位有統一的制服與招牌裝置,一、三、五穿的是街口支付的紅色制服;二、四、六是悠遊卡公司的黑色制服。

疫情剛爆發時,為了拯救艋舺商圈與旅宿業者的生存,禾順商旅申請全棟作防疫旅館使用,與商圈會長和周邊業者並肩合作,提供夜市美食攤位的菜單與生活用品清單,供檢疫旅客在房內透過電子支付購買,由專人送至房門外,成為可以點夜市小吃的防疫旅館。

一開始商圈會長都是透過Line群組提供防疫旅館點餐,夜市的廣播就能聽到會長在替檢疫旅客點餐,後來iCHEF業者提供點餐系統,協助會長整理檢疫旅客的訂單,專人外送的服務同時串連艋舺地區的弱勢居民,讓他們成為商圈的外送團隊,增貼業外收入。

補充說明:台北仁濟院是早期的社會救助機構。最一開始由板橋林家號招地方人士募集基金,成立專收棄嬰的保嬰局、育嬰堂;光緒年間因渡海來台的移民增加,生存不易,衍伸回春院、養濟院,收容孤苦無依;又加上許多來台的人沒有根源,無處安葬,設立同仁局當作是停柩所,等待官船載回家鄉。日據時期,將上述整併為仁濟院,建構醫療組織,是台大醫院前身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實習醫院。

  • 後段的廣州街則是最老的區段,這裡的攤位據說二三十年如一日,一如既往,至今保有老夜市的特色,還看得到1992年由卡普空公司發行的《吞食天地II:赤壁之戰》街機動作遊戲;也因握有早期發放的營業執照,早已自成一國,後來的人就較難以進入,這一區難以看到大型的連鎖品牌出沒。

過去萬華車站為全台北最大貨運站,艋舺曾是台灣最早的成衣批發聚集地,1988年代商圈發展達到高峰,店家數達2000家,直到工廠外移中國,此區的成衣製作開始沒落;而這裡也佔全台灣八成鐘錶產量,故後段的廣州街可以發現不少個人鐘錶業者與成衣的攤販。

Kevin特地領著我們前往一攤內褲攤,從竹子依循鐵架支撐的鐵棚,識別出舊時代的痕跡,這裡還有賣李小龍在電影《唐山大兄》裡穿的555功夫衫(稱作三五牌內衣),555是堅持香港製造的高品質老品牌,因在七零年代隨著李小龍電影大紅大紫,台灣廠商也有模學樣,自己發行了888內衣。

但555內衣與台製的紅螞蟻內褲,除了本身質料舒適耐穿外,還帶了點角頭政治學,據說這兩樣在監獄中都是高階貨品,常見於具身份地位的角頭身上,還可以替代貨幣交易,用來換菸、換用品,同路人若看到某戶人家曬著555內衣或是紅螞蟻內褲,心裡大概也有個底:「這戶有人罩,不要亂動。」

  • 梧州街夜市:左側有自治會統一黃色的餐車,而靠近茶室文化老街的右側,則是酒店業者管轄範圍。

百年情色場域

單身勞動工作者聚集的繁華之地,促成情色產業川流其間,尤其是鐵道、碼頭這種人潮來回的交通樞紐,像是基隆鐵支路、艋舺的三水街茶室等。萬華的特種行業可以回溯到日治時期,街區規劃「遊廓」,允許青樓、酒館營業的區域。

萬華寶斗里的青雲閣曾是日治時期全台最大藝樓,三層的巴洛克建築洋樓,後來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後變成公娼寮,2003年無預警遭地主拆除,百年煙花史隨著遺跡灰飛煙滅;但龍山寺旁的85度C還可以窺探當年青樓蹤跡,這棟日治時期保留至今的百年巴洛克建築,舊稱榖鳥軒,當年是賣藝不賣身的藝旦間,當天上場的藝伎會在二樓的扶欄前若隱若現,吸引客人進場消費。(榖鳥軒最上方可以看到「高」字的家徽,為了保存這棟樓的原貌,第一任高姓屋主訂定只賣給姓高的潛規則,之後的屋主為了遵守當年的承諾,便持續將此脈絡延續下去。)

現代的情慾流動在島內散步這條路線,則是可以在艋舺公園、康定路與西昌街周邊直視不同人生的樣貌,艋舺公園混和老中青各年齡層的需求,從摸摸小手的單純喝茶,到老司機專業術語的交易,都在這裡上演。

導覽員Kevin教我們辨認基本的術語,例如:吃魚喝茶區別是否自由流動的性工作者,吃魚就像釣客一樣,獨自兼職;喝茶則是背後有店家看顧,將店內的小姐以茶作為代稱,茶店仔就是要店內消費小姐的意思,以茶杯代替胸圍、茶溫代替年紀、茶資代替價位,茶溫又分年輕幼齒的為清爽,較年長的則燙口:但另外一種茶桌仔就像艋舺過往的庶民生活,只是單純的茶藝館喝茶聊聊天,唱著卡拉OK。

穿越西昌街的賊仔市便是艷名遠播的康定路,西昌街夜市曾是台北繁華之地,為了整頓路面,翻修舖地磚,一舖就是一年,原本興隆的夜市生意早已往周邊竄去,只剩零星的賊仔市,變賣種類繁複二手商品。

2015年則拆除了康定天橋,據傳過往夜晚的幽魅魍魎都在天橋邊上演,連結著金帝大廈與鑽石大廈的春色無邊,金帝大樓被當地人戲稱產業一條龍,旅社、性病診所和變賣恩客贈送金鍊子的當鋪,都能在同一棟樓擁有解決方案;至於鑽石大廈在前陣子被外送員曝光內棟的樓梯照,每一個階梯站著不同的性工作者,據傳每一階樓梯有不同的廣告收費,越近的位置越容易被挑選到,廣告收費會越貴,但這四周都有地方勢力鎮守,低調地走過是安全上策。

會搬家的落鼻祖師:清水巖祖師廟

電影艋舺的廟口拍攝地,創建於1787年的清水巖祖師廟,因位在三邑與同安人「頂下郊拼」的界線,曾於流血械鬥中毀於祝融,只重建部分建築,而廟中祀奉的清水祖師,又有「落鼻祖師」的尊稱,聽說過去只要發生巨大的天災地震,祖師爺就會落鼻示警。

祖師廟正殿還有光緒皇帝特別御筆賜予「功資拯濟」的匾額,因中法戰爭的海戰在台灣,當初法軍已登入基隆,清軍節節敗退,為了提振士氣,請出龍山寺的觀世音菩薩與清水巖祖師廟等聲名遠播的眾神助陣,結果竟在淡水之戰反敗為勝。

而這尊清水祖師又被稱「會搬家的祖師爺」,因他單月會在艋舺祖師廟、雙月會在淡水祖師廟,特例是五月淡水大拜拜,故五月祖師爺還是會在淡水,六月補回去給艋舺的信徒,這個搬家的習慣從清朝流傳至今,每個月都會有專車移送祖師爺呢!

而祖師爺廟口也有一間老派風格的清粥小菜,當地人說是真材實料的廟口美食,古早味的家常菜,但要吃也得碰碰運氣,沒有固定的營業日,就是摩托車騎過來,看到紅色招牌「祖師廟口清粥小菜」亮燈,就可以轉進來大動筷箸。

古早味紅茶冰:陳冰商號

陳冰商號在清水祖師廟旁的騎樓下,就一台復古摩托車的範圍,車上裝釘著木箱,打著一盞燈籠,因住在菜園里,那裡是以前艋舺一代居民的種菜之地,當地俗稱後菜園,燈籠上才有後菜園三個字的標記。

夏天賣簡單的古早味紅茶品項:紅茶冰、鳳梨紅茶冰、山粉圓紅茶冰;冬天賣承襲阿嬤手藝的熱甜湯,會在騎樓商家拉下鐵門後,才會出來擺攤,陳冰商號約三、四、五、六的晚上19:30亮燈販售,售完即休攤;週日因騎樓店家公休,他們約中午就出來擺攤了。

百年香鋪的裊裊煙華:老明玉

座落艋舺第一街的老明玉,並不在【散步艋舺,夜晚的光與影】的規範路線中,但遇到直興市場某個路口正在施工中,我們便從另外一條路竄到貴陽街。

今日的貴陽街二段,是台北的第一條市街,因靠近淡水河舊第一號水門處,交易聚集地漸漸形成最初的艋舺市街。隨著開墾民族帶來原鄉的守護神,艋舺的街區發展與寺廟息息相關,周邊座落金銀紙店、糕餅店、中藥店等。

老明玉是艋舺第一街上的百年香舖,家傳第四代,雖然經歷街道拓寬,但依然保有日本大正時期常見的紅磚立面建築,就像他們至今堅持遵循第一代古法,使用天然的中藥材製香。

老明玉第一代老闆黃燦來自臺南,靠得習得的製香功夫輾轉來到艋舺落地生根,因為第一代老闆不捨孫子(也是第三代傳人黃條原)身體一直出狀況,發現中藥對孫子有用,便加深中藥領域的研究,同時因應臺灣四季多變的氣候,調配出配合不同濕度與溫度的製香。

那天聞了老明玉的香粉,就像兒時外婆會帶回來的止咳藥粉,中藥香氣濃郁,原來古時的香灰治病並非空穴來風,在速成工業文化尚未形影不離市民生活前,許多製香店都是將天然的中藥材滾上香桿。

傳至第四代的老明玉,只要在店內看到標籤上印著第一代黃燦的照片,表示那捆香還是傳承當年的配方,採用沉木、檀木、當歸、肉桂、等多種天然漢藥;近代的傳人也創新添加陳皮或甘草等被現代人習慣的香味,但不論新舊,都是天然的原物料手工製作,不加入人工化學物質,秉持著「絕對不賣來路不明的香」的老店信念,那是承諾的香氣。

店內依然保有整根手雕的龍柱香,據說這種香雕技藝已鮮少傳人,櫃子前還掛著先人的老照片,一睹裊裊煙華後的百年風華。

  • 台北市萬華區貴陽街二段155號
  • 08:30–21:30

隱身在直興市場內的火焰握壽司:海鱻味刺身壽司

直興市場是民國29年啟用至今的老市場,算是早期從碼頭延伸至此最早的集市,在日治時期舊稱「入船市場」,現在因市場中聚集多隻白白胖胖的浪貓,當地人也會稱「貓市場」;但這裡在2005年曾發生一場大火燒得精光,奪去裡頭生存百年老攤位的希望。

海鱻味刺身壽司老闆鉎哥為市場中的第三代,阿公阿嬤與爸爸媽媽那代皆是市場的魚販,為了在歷經創傷的老市場中走出不一樣的道路,鉎哥將爸媽的攤位整理成日式料理店,一開始是隨著早市賣簡單的生魚片和握壽司,逐年調整為今日的樣貌,成為直興市場早市中唯一沒亮燈的那個攤位;到了夜晚,海鱻味刺身壽司則是唯一開張營業的店家,整排走道都可以擺放臨時桌,招待客人。

菜單前有畫上火焰符號的,全部都可以先來一份,若人數較少,可以將火焰握壽司和比目魚握壽司各半拼成一盤,炙燒的手法將魚肉的油脂逼出,入口即化,十分軟嫩,壽司醋也是自己調配的,與外面現成的一判高下!

店內許多漁獲採用日本進口的急速冷凍嚴選直送,鉎哥曾說:「在這個百年歷史的艋舺,好吃的店家太多了,所以得用絕對新鮮去突出自己的優勢。」

這裡的生魚片沙拉,搭配海藻與日本進口的胡麻醬,即便是常見的原料,但碰撞再一起還是新奇地令人食指大動;炸蝦生菜捲也是必推,生菜、海苔平衡了炸蝦的烹調方式,一點都不油膩,可以一口接一口;額外再加點個現撈仔烤魚,完美!

每一道物美價廉,幾張鐵桌子擺放在市場中,播著90年代的日本金曲,茶湯自取,大電鍋打開,撈得到魚肉的味噌湯,溫暖了艋舺的夜晚。

島內散步的行程約到20:30結束,若還沒吃晚餐,很適合折返路線,回來直興市場品嚐用火焰握壽司延續市場生命力的隱藏版市場美食。

  • 台灣台北市萬華區康定路172巷1號
  • 17:30–23:00,週一公休

【散步艋舺,夜晚的光與影】短短一個半小時的時間,身上的導覽機就像是宮廟的護身符,穿梭過往總是倉促快行的巷弄,哪怕只是一晚的探索,這區在白天被烈日蒸騰曬得亮晃晃的街頭,夜幕拉下,空氣激動,無論是夜市裡的擺攤人生,還是陰影中隱晦的雙眼,或是賊仔市的招徠,這些人間況味,從來不會了無痕跡,直挺挺地逼視我們望進不同生命的樣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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